林府。
萧良有,叶向高,方从哲他们议了一夜,兴奋者,摩拳擦掌者有之,但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,以及言出顾虑之意。甚至以往一向支持林延潮的门生,也是有些退缩。
夜深之后,党羽门生们各自散去,林延潮从大堂来到书房休息。
门生们的顾虑,他又怎么不知呢?
但眼下既行到了这一步,绝没有退回去的道理。
这才坐下,陈济川即前来道:“相爷,你吩咐的事,我办好了,这是底薄。”
陈济川将一本几十页的账簿放在林延潮面前的桌上。
林延潮看着帐薄道:“吾入阁为相三年,眼下为一品宰相,年俸不过米十二石,银一百八十五两,皂吏银一百三十两,钞六千。”
“但这三年收得炭敬,冰敬,别敬等等却有这么多了……你随我去库房看一看。”
说完陈济川掌灯跟着林延潮来到库房里查点。库房外有六位家丁日夜守候着,见是陈济川,林延潮立即开锁开门。
但见金锞子,银锭子高高低低摆满木架子上,此外还有几个大箱子,打开一看里面也是放满了散碎的杂银。
林延潮看到这里不由感慨。
这些钱都是入阁三年来各地督抚,官员进京所赠。
地方官员进京要以炭敬,冰敬,别敬的名目,给京官好处,这是官场常例陋规。
这几品官都有几品官的待遇,如林延潮这样宰相又是多少?
当年另一个张文忠,以清廉闻名的嘉靖阁臣张璁感叹。
顷来部院诸臣,有志者难行,无志者令听,是部院为内阁之府库矣。监司又为部院之府库矣。
大意是‘部院大臣是内阁的府库,而地方官员(监司)又是部院大臣的府库。’
当年海瑞在淳安知县任上曾开了一张单子,里面列举作为一名淳安知县一年仅常例收入,一共是两千七百多两。
若一名官员仅收常例而不向下面另行摊派索贿,在明朝已称得上清官,这样的官员不在少数,但海瑞之所以称为大清官,是因为他连这笔常例的收入也拒绝了,因此家里连肉都吃不起。
嘉靖朝一位清知县,三年收入就有近万两。这些银子不少就是以火耗的方式,然后又被他们用作进京打点京官的炭敬冰敬别敬等等。
明人笔记有记录地方官的人情来往,如上司票取,抚按荐谢,考满朝觐,有费至一千、二千、三千、四千者,夫此银非从天降、非从地出,而欲守令之廉,得乎?
没错,除了正常孝敬外,若是求人比如官位升迁调动,遭弹劾请人消灾,都要另外用钱摆平。如此想让地方官清廉何其困难。
然而后者的钱,林延潮入阁来却一两没收。当然聚贤不避亲还是必须的。
“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,至于三年宰相……”
林延潮如此自嘲言道,当然这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是清朝说法。
也就是一名知府,仅收常例三年也能有十万两身家。林延潮还记得自己老师林烃,他任太平府知府时,当时太平府有规定,每年可从芜湖关上缴千余金为郡守费,但林烃不要,并取消了这个旧例。
此举被赞为清廉的典范,可以拿来大书特书。但明朝官场上能有几名官员如海瑞,林烃这样拒收常例。
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陈济川,林延潮道:“这十几万两的常例银子,都是各地官员的孝敬,我入阁以来一文没动,眼下分作两拨,一半拿去给学功书院作办学之用,一半作资助京师寒家子弟作读书之用。”
“相爷……”陈济川吃了一惊。
林延潮道: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但此事我考虑许久了。年少可以拿读书当稻粱食,现在觉来还是稻粱好。”
“我把钱给学生,让他们知道稻粱是稻粱,读书是读书,不要混为一谈!”
林延潮想到这里,看了库房外自己府邸一眼。
百十个仆役丫鬟,车夫家丁等,维护园子花费,自己与家人的衣食住行每年没有一两万两银子确实也打不住。
但老家的产业,钟骡子那的干股,维持这份宰相的体面已是足够了。
到了他这个位置,求财已是没意思了。
四十四年后明朝灭亡,再多钱也是白搭。
国在家才在!
林延潮道:“贤而多财损其志,愚而多财则益其过,要革除天下之积弊,首先持身一定要正。持身不正,别人就有了攻讦你的借口。不能正其身,如正人何?这就是欲正人则先正己。”
“但这散财之事,切记不要铺张,更不要装作不经意放出话去,此事我不是做给别人看的,而是为自己求一个心安。”
林延潮似与陈济川吩咐,又似自言自语。
“相爷,我明白了。”
陈济川看向林延潮目光间流露出仰慕之色。
这一夜间,雨时而下,时而停。
而沈府上,灯火却燃至通明。
右中允陈之龙、户科都给事中姚文蔚、工科给事中钟兆斗、吏部员外郎贺灿然,刑科给事中钱梦皋、御史张似渠、御史康丕扬皆聚于沈一贯的府中通宵达旦的商议。
由他的门人组成来看,沈一贯确实在言官中颇有势力。
“吾与林侯官非敌,然而他坐这个位子上,吾与他之间就不能不有瓜葛,此乃君子之争。”
这番话倒不是沈一贯违心之言。
另一个时空历史上,作为首辅的沈一贯曾与天子提出设立商税,主张在商税朝廷与地方对分分账,但却被天子拒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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