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一贯提出商税是替换矿税的折中之法,但林延潮却是为了通商惠工,二人尽管方法相同,但初衷不同,却是差之万里了。
听沈一贯这么说,陈之龙等纷纷点头。
沈一贯踱步一阵,走到案几边驻足,但见他手抚几上青瓷缓缓道:“他主张收商税,老夫不反对,他主张通商惠工,老夫也不反对,但是他要火耗归公,这加征加派之名老夫岂可受之,这一次老夫却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。”
陈之龙道:“恩师,此耗羡归公之事一出,林侯官即入众矢之的,不仅百官反对他,百姓也是反对他,此乃自取灭亡之道。”
“是啊,要使银钱流通,可以以新币为京官武将俸禄或定两分耗之法,而火耗归公之议,乃林侯官自取其败,只要恩师能在廷议不动不移,满朝的官员都会站在恩师一边。”
沈一贯沉吟半响道:“你说得不错,但林侯官素来谨慎,这一次却敢如此大张旗鼓,莫非背后有圣意?”
陈之龙笑道:“恩师,若百官反对,林侯官再有圣意又如何?岂不见王太仓如何。”
沈一贯闻言点点头,疑心尽去。
次日。
林延潮,沈一贯奏请廷议,得到天子允许后,下发揭贴至参与廷议的官员手中。
并且廷议参与官员进一步得到扩大,增为京师三品以上官员。
看到揭贴的内容,京城的官员们可谓尽是哗然。
按照规矩,在参加廷议之前,与会官员事先不准串议。
但不与会的京官仍忍不住至与会官员门上走动,其中言论多是反对此议的。
甚至有官员义愤填膺地公然抨击林延潮此乃残民害民之举,加征加派之实。
不断有门生将朝野上下的舆论禀告给林延潮,不少人建议在此议款项上有所松动,减少反对压力。
然而面对众门生的劝阻,纵使八风吹来,林延潮仍不为所动。
孙承宗来至文渊阁时,但见林延潮正端坐阁中以密揭的方式向天子进言。
“师相!”
林延潮停下笔来,笑道:“稚绳,你来了。”
孙承宗上个月又升官了,晋为太子宾客正三品,仍掌詹事府事。
孙承宗坐下后,但见林延潮心无旁骛地写完最后几行,然后拿起纸张命王衡盖印发宫里。
但见林延潮笑道:“以往事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,而今可谓惊天动地了。你看各省督抚已是来信予我,支持耗羡归公之事。”
孙承宗道:“师相,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。”
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,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。
屋内气氛已冷,寒若冰窖。
孙承宗连忙道:“学生绝无反对火耗归公之意,只是觉得此举容易引起百官相攻,师相为官一向谨慎,为何这一次冒如此风险?”
“学生斗胆直言,俯请……俯请师相海涵。”
林延潮叹道:“你还是依旧如此直言不讳。”
“这些年来,已经越来越少人如此劝我了,特别是石东明致仕回乡之后。”
石星在朝中与林延潮不和,屡屡在廷议上顶撞,最后林延潮忍无可忍,在一些事上为难石星。
石星见此怒而辞官,期间多次与同僚言,林延潮忘恩负义(当初林延潮入阁前,正是石星向天子保荐他的援朝平倭之功)。
林延潮见石星辞官心底也有些愧疚,于是向天子上奏石星功劳。
一治河,石星任工部尚书期间与潘季驯配合默契,黄河因此得以治理。
二均丈,张居正死后,清丈田地之法险些废除,石星任户部尚书时于各省继续推行此法。
三宁夏之役。
四播州之乱。
五两度援朝平倭之功。
天子见到林延潮奏章后,给辞官归乡的石星加封为少师兼太子太师之职,如此才稍稍安抚石星的失意。
尽管石星荣归故里,但官场上却因此道林延潮性愎自用,不能容人,不能兼听旁议,还有不满之人加了一句‘真颇有张文忠公当年的风范’。
尽管损失了一些名声,但石星一去,官场上下为之一肃,令林延潮施政的阻力大大减轻。
孙承宗当然知道这些年林延潮权威日重,廷议之上敢于反对之声渐少,除了沈一贯,恐怕没有人敢在林延潮稍露半个不字。
然而此刻提及石星,林延潮倒有几分想念之意。
林延潮道:“这些年奉承之言听得多了,稍有些实话不免觉得刺耳。真高处不胜寒……但朝堂上要有讲真话的人,你说得不错。眼下朝中反对者不少,换以往吾必安步当车,但眼下时不我待。”
孙承宗道:“师相,坊间流传恩师欲变法革除积弊,先是火耗归公,再摊丁入亩,最后官绅一体当差,一体纳粮。”
林延潮神色一动:“何人所言?”
“沈四明身旁那些浙籍官员那边传出来的。”
“果真如此。”林延潮冷笑,沈一贯果真使下作手段中伤自己。
“师相若提出火耗归公,必遭到官员与读书人们的反对!学生为师相计,还请三思。”
林延潮看向孙承宗道:“你的话仆明白,不用再说了。”
孙承宗见林延潮露出逐客之意,只能告退。他走到门外,回头见林延潮以指叩桌,凝眉沉思。
这一刻孙承宗突然想起了,他第一次至林延潮门上时情景。那一天雪下得很大,他于落魄之时投奔林延潮,得之收容。这一刻十几年的师生之情涌上心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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